“嗯。”湘哀冷淡地应了一声,没有任何表态。
屿阴出神地盯着她清瘦的脊背,问道:“你听说过吗?”
湘哀用一个反问回答她的疑问:“他们怎么会让你听到?”那又怎么会让我得知?
十字路口正对她们的是刚刚跳出来的红灯,从七十八秒一点点往下减。湘哀在左右三车道都塞不下车队川流不息这样繁华的背景里转身望进她的眼神,不带表情的冷淡。
湘哀的帷帽压得不低,她甚至能窥见湘哀幽暗的瞳孔。
“一个人能活多久?”屿阴锲而不舍地追问。
湘哀摇头:“我不知道。”
耳畔犹有汽笛声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之势,四周林立的高大建筑物呈现出井合之状,穿梭的人们如同尘世蝼蚁铺砌着人世繁华,低入尘埃,却又不可阻挠地奔波着。
屿阴忽然笑了:“说这个做什么——湘哀,你记得之前我和沁凉的那期节目吗?我们台里打算把它做大成一个节目,叫作《世时风》,邀请各行各业的人讲述自己从业的初衷和愿景,他们已经拟好一张安排表,说不定还会到你们学校去。”
屏上的红色小人消失了。湘哀用手压低帽檐,提步向马路对面走去。
“这样啊,要是和我有关那我一定配合。”
湘哀的步速不快,一阵一阵风拍打着她的裤腿。
鬼使神差般,屿阴脱口而出:“你杀过人吗?”
她和湘哀单方面的认识始于那一次除了应景没有任何意义的讲座,如同她现在所做的分毫未差,当时的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人潮散去后夹着讲义优雅离去的教授背后,唯一变了的只是望向对方的眼神。
那时她心里只有对功成名就的一代传奇的敬意,她以这样的态度压低了自己的目光,以免七厘米的身高差让对方感到不快。那时的周湘哀神色恬淡而温柔,那样的神情她可以记到很久以后。而现在,她怀着隐秘试探的心思问出一模一样的问题,湘哀的容貌一如当初,眸光却淬了化不开的冰。
三年前她干起了杀人勾当。昏暗的吸顶灯投下一片若有若无的光晕,人很多,他们挤在狭窄的地下室里,惶然不知所措。
进来的有两个人。打头的是穿粉红色线衣的沁凉——引起了一阵骚动。湘哀少见地没有用黑色打底,而是挽上了竖纹白底衬衫的袖子,伸手合上了唯一的一扇门。
所以她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活下去。
杀人或被杀,看似是一个二择一的问题,其实根本没这么简单。
她很想知道,当湘哀——假如有这样的经历——那么她第一次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是那批人里唯三的幸存者,另两个是咫涯,以及死去的杨闫则。
说来有趣,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湘哀会枪械且准头还不错的人。
那是一段艰难又充满期待的时光。
湘哀会教她手势、姿态,也准许她看一看自己做实验的过程,但那是属于两个陌生人的温情。她没有提起那场讲座,湘哀也对她的名字不感兴趣。
“你”这个字眼可以代表世界上的任何人。
如果她学不会枪械和狙击,而她也缺乏沁凉格斗的专长和咫涯窃取机密的天赋,十有会和悯年一样,做着暗杀这种无比危险的事情。
湘哀有时候显得很“善良”,她会手把手地教她射击,也会提出和悯年做搭档。
现在也会想方设法地保全周苾离。
她无数次追问湘哀的过往,湘哀只肯浅淡地顾左右而言他,神色是不甚在意的,有点像玩世不恭的风尘女人。
死亡和过往,谁也无法避免。
故事已经是故事了,因为它们早已死去,只活在口口相传的记忆里。湘哀说,你可以不去辨认真实虚假,但最好还是记住那些事情,无论如何忘记都不应该,要是你忘得不够彻底,等你哪天机缘巧合想起来,那种感觉和自残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她才把这一段过往妥帖地存放起来,每次见到湘哀时对比着想一想,则不免感到痛苦。
她其实很想质问湘哀,假如疼痛和创伤可以被时间填平丘壑,那么选择逃避当然是一件不怎么聪明的事,可是你愿意用曾经的快乐严丝合缝地渗到如今的绝望中吗?
皮肉血骨,那都是人心啊。
她当然不会问,问了湘哀也不会回答。
尽管褪去所有光鲜亮丽的伪装,她们都是阴沟里的一路人,但面具戴久了也就成真,由最初的毫厘所致,最终她们差了千山万水,描述得再怎么逼真也无法感同身受。
真是深刻的陌路。
湘哀在她宛转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你去哪儿?”屿阴后知后觉地提醒她。
湘哀左右摆着头观望了一晌来来往往的车辆,交叉口路牌上羌浦路蓝底白字,她道:“我得想想。”
绿色小人的头顶罩了十四,屿阴疾步向前走,就这么超过了湘哀,也才堪堪踩着黄灯的尾巴。湘哀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任长君好像是在这附近被杀的。”
“你说去哪儿?”屿阴以为她在说地点。
湘哀恍若未闻。
“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不过,我大概猜到任长君非死不可的原因了。”
“你要是空闲,我们去咫涯酒吧。”
湘哀回头扬声道,正撞上屿阴吃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