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义煦点了点头。
邵太后轻轻吹着杯中的茶,“是他逼你的?”
高义煦摇了摇头,看着自己那一双自来连茧子也没有的手,道:“是儿臣自愿的,儿臣这一双手太过羸弱了,以前握着掌管江山玉玺的时候,就是夜不能寐,怕这个,防那个,害这个,杀那个。登基不到十年,儿臣觉得每一天都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邵太后呷了一口清茶,“想成为人上人,想踩在人的脑袋上活着,防备些又有什么?”
“可儿臣自始至终都不想当人上人,屈居人下怎么了,当皇上就是好么?”
“你知道什么!”邵太后听着,一下把手里的杯拍在了案上,厉声问高义煦道:“现如今你身在高位,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怎样怎样,你才这样说,你知道被人踩在脚底下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被人按在砧板上割肉是什么感觉么?”
高义煦摇了摇头,笑说:“母后说的我都不知道,只是母后知道儿臣怕什么么?”
“你怕什么?”
高义煦抬头望着殿内的梁柱,笑着说:“儿臣最怕天上的太阳,每天早上只要那太阳一冒出来,儿臣就知道上早朝的时候到了。乘乾殿里那把龙椅太冰太凉,儿臣一坐在那上面,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冻出冰碴儿来了,旁边挂着先皇的佩剑,经光一反射,正好晃在儿臣的眼门前儿,儿臣只要稍有分心,那光就变成了先皇的魂儿,穿着殡天时的明黄龙袍,指着儿臣脑门厉声大骂:‘废物!朕怎么生出来你这样的废物!’儿臣心里害怕啊,所以上朝,议事,批阅奏折的时候,殚精竭虑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自己。”
太后看着高义煦道:“你是九五至尊啊,你怎能如此软弱?统四方之图籍,掌天下之生死,你害怕什么,你有什么好害怕的?世上有谁人不想当皇上,母后费尽心血将你摆在高位,你怎能如此不争气,你哪里还是太祖的儿子,你有哪一点像你父皇啊!”
“统四方之图籍,掌天下之生死?”高义煦将自己的手掌伸给太后看,“这里已经满是血污了,儿臣虽提不起刀,拔不开剑,却成了天下最恶贯满盈的刽子手,儿臣有何颜面再坐在那龙椅上,儿臣不该退位么?”
“死点人算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至于让你一蹶不振,主动退位?”
“母后看错了人,儿臣天性懦弱,优柔寡断,当不了一国之君。”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邵太后侧头直视着高义煦的眼睛。
高义煦便是跪在了地上,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好,当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好,真好!”邵太后冷笑了笑,自己生的儿子,再是了解不过了,再次拿起案上的半盏茶,道:“你退位不当皇帝了,你让依靠着你的女人怎么办,我一迟暮妇人,自然牵动不了你心头的肉,你打算把虞妃摆在什么地方?她哥哥虞昱贪污受贿,无能至极,把形势一片大好的北元关看丢了,她没罪么?你不当皇帝了,她怎么办?是高义玺能放过她,还是萧旋凯能放过她?”
“他说送我们去江南。”
“去江南,你们?”邵太后一下子听炸了。
高义煦抬头道:“如果母后愿意同去江南,那便一起,如若不愿意,回京之后还是太后。”
“我跟你们逃到江南去?真是无语之至!”邵太后捏着茶杯,强保持着脸上的笑容道:“我倒忽略了这点,你和高义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打着骨头还连着筋呢。高义玺心胸宽广,他能放了你,只向来心高气傲,嫉恶如仇的萧旋凯呢?魏氏道到现在都还生死未卜,他从战场上回来,能放过谁人,想当初你是皇帝时他都不惧,何况现下退位苟且偷安了。”
高义煦本心里不打算再提以前的事情,只是话赶话赶到这儿了,他看着邵太后的眼睛,此时越过君臣之分,只论母子,他搓着脸问邵太后道:“儿子就想不明白了,母亲为何就总是无事挑事,弄的家里国里都不得安宁呢?”
邵太后听着当真觉得好笑,“我总是无事挑事?”
“不是么?从十年前棒打鸳鸯拆开柳王妃和羿皇叔开始,到八年前离间左筝刺杀萧侯,整整十年时间,您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实现自己私欲的工具,害忠良,养面首,一件一件,您让我如何开口……”高义煦满面通红,再说不下去了。
被亲生儿子揭了最难以启齿的短处,邵太后也红了脸,清了清嗓子,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除了那一件错事,剩下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谁,煦儿这一番话,才是真真的寒了人心。”
高义煦摇头,“别的事情都不论了,儿臣就问母亲最后一件十,国难当头,萧侯领兵在惠州作战,母后为何要伪造儿臣圣旨,将魏氏生死未卜之事夸大告之?儿臣想了半日,想出个缘由来不知道对不对,还想同母后讨教。母后是不是想着羿皇叔出兵相援,形势见好,萧侯和羿皇叔会师于惠州,放二虎出山,日后难办,不若书信将萧侯激怒,两国交战,他就算是折回西州也必是不能带部下,届时将单枪匹马的他扣下,彻底解决多年心头大患不说,反倒助羿皇叔一人再建奇功。母后可是这样打算的?”
邵太后被问的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