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三郎或许是先前已经哭地够多了,此时却格外平静。
“什么时辰了?”四顾剑深深
了两次,沙哑着声问轻轻问道。
“天快亮了。”云之澜在一旁恭谨温和回道。这一夜东夷城的遗言传递,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时间。也不知道四顾剑在双手把东夷城送出去之后,究竟还布下了怎样的后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要做到极致。就像剑庐以后一样,既然我选择了他。你们对他也就要做到极致的帮助,既然是一场大赌。就要把所有地本钱都压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问省与反复,都是东夷城难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吗?”
四顾剑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地弟子身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云之澜的脸上。
云之澜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四顾剑极为难得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地大弟子了。只要他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顾剑地胸膛里忽然响起了不吉利地嗬嗬之声。听上去就像是黄土之下,冥泉招唤的水声,大宗师地脸色也开始展现出一种怪异的白。
云之澜心中一恸。扶紧了师傅干瘦地手臂,另一边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顾剑的另一只臂膀。两位师兄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顾剑从床上扶了下来。
跪在床下最前方的剑庐二弟子。膝行于前,用最快地速度扶住四顾剑地双脚。替他穿好那双有些烂了的草鞋,只是四顾剑卧床一月有余,毒素伤势全面爆发,两双脚早已经肿了起来,穿进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肿处被草鞋地带子勒成了一块块地痕迹。
四顾剑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二弟子知道师尊的脚已经没知觉了,轻轻抚摩了一下那双脚。泪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
……
月儿如钩,渐要隐于微灰天际之中,东夷城上方地天空大部分还是漆黑深蓝之色,唯有东面露出鱼腹之白。在石门处枯坐一夜的范闲备感疲惫。揉着太阳穴。让自己不要睡着。忽然间他睁开双眼,霍然起身。看着草庐深处地灯光忽然熄灭,知道东夷城地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然而,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场景。
远处穿着麻衣地四顾剑,瘦削矮小的四顾剑,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的搀扶下,在剑庐所有弟子的陪护下,出了草庐,沿着草庐那道山径,极为困难而又极为沉默,甚至是肃穆地向着剑庐的后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闲的身后,也看到了这一幕,沉默而没有言语。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看见油尽灯枯的四顾剑,在弟子搀扶上山的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地石门处,不知是在看寄托着东夷城将来的范闲,还是代表了东夷城童年回忆的幼弟影子。
范闲与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门口,看着那行队伍向山顶前行,他们两个人站的笔直,或许是想表示自己对这位大宗师地尊敬,送别须站送,双眼平视,没有夹杂任何别地情绪。
大宗师的身躯瘦弱矮小,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地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风里飘浮着,穿着草鞋的脚根本没有着地。
草庐后方的山并不高,离范闲二人所在的山门处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远,不一会儿时间,剑庐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顶。
东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爬了起来。
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大宗师脸上顿时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已至生命之末,虽身躯疲弱瘦小,却骤然间凌然于众生之上。这不是剑意气势,只是这个人的存在感觉。
范闲一眼望向山头,在众人之中,便只能看见他。
……
……
四顾剑一脸平静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阳光,从海那边打了过来。他微微眯眼,嗅着东夷城的空气,嗅着此间的气息,沉默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的一刻,过往的历史,过往的一切,变成了大宗师脑海里的若干个画面,伴随着朝阳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变幻。
树下的蚂蚁,蒙着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烧府,剑,剑坑,坑里的烂布和垃圾,徒弟,徒弟,还是徒弟,又是剑,大剑,天剑,一剑横于天下,一剑护雄城,城未破,剑未断,但人要死了。
四顾剑眨了眨有些无神的双眼,将朝阳里的幻觉驱除干净,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看一看真实的东西,脚却使不上劲来,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察觉到了师傅的想法,赶紧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顾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守护了数十年的东夷城,看见到了城内生起来的炊烟,看见了那些摆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见了那些无形流动于城市市井间的财富金银,看见到那些人快乐的笑容。
临死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这些,所以他微微侧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庐,淡黄色的草庐,在很多年前,其实就只是一个破草屋而已,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顾剑看见了东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树,在朝阳下,这棵经历了东海无数风雨的大树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长着,庇护着树下经过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真的是好大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