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懂事得教育,这是你儿子还是侄子啊?你回去真得说说他。大过年的,别杠头似的,诚心给大家添堵。”老爷子语气倒是缓和了几分,可还有点义愤。
司机年轻气盛,听这话,不但面子上下不来,心里更觉得冤枉。
这要搁大街上,他兴许就“老帮菜”的骂上了。
然后一脚油门,让你老东西吃土吧。
可谁让领导在跟前呢?
那他也只能尽力和气点,想靠讲理为自己平反。
“我们大爷,这一张门票卖咱们五毛,过去一张才两毛。这一碗茶要卖,才多少钱?您要想把他们多赚的三毛喝回来,那不得海量啊。这就叫买的没有卖的精,我哪儿说错了我……”
他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乐了,有人还觉得小伙儿说话实诚呢。
可不,大碗茶如今大街上卖两分钱,景区三分。
这要灌十大碗茶下去,也甭逛了,一下午,就守着厕所待着吧。
然而老爷子的后面的话一说出来,这话就站不住脚了。
“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承认。那咱就好好论论这个理儿。你说人家五毛票价贵,可人家贵有贵的道理。过去两毛票价的时候,天坛什么样?除了那点古迹,那点绿树荫,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整个天坛能废一半,全是不开放的地。连道路都是坑洼不平的。歇脚没处歇脚,厕所臭不可,垃圾遍地随手扔。说是公园,还不如野地呢。两毛?两毛都算贵的。”
“你再看看现在,人家这几年一直在修园子。斋宫开了,北神厨也开了,现在正修南神厨呢。座椅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桶更是随处可见。公园管理更好,清洁工扫地可干净了,春夏一到,满院子的花开,这都是过去没有的。尤其是人家那厕所,盖的绝了。冲水的,全是瓷砖,干净没味儿,而且还敞亮。里面甚至专门有老年人和残疾人的专座。就是坐着轮椅来的,上厕所都不费事。”
“这样的公园,大伙儿说说,京城别处哪儿还有啊?故宫、北海、颐和园,这些或许都比天坛有名,可没这样的设施。你们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仨公园哪个不比天坛的票价贵?可哪家又把钱花在改善公共设施上了?五毛还贵?你跟这几家比比啊。说实话,我也想门票能便宜些,可咱也别亏了心。人家天坛是拿钱干正事,钱都花在公园建设上了,还不是咱百姓落实惠?这就是京城独一份啊,总该支持吧?”
“由小见大,也能由大见小。不是我说,咱们京城的公园满打满算啊,也只有天坛,才能干出免费喝茶的义举来。一碗茶看似没几个钱,远比不上门票的价钱。可为什么其他公园不这么干呢?你说人家天坛刁买人心?那其他公园算什么啊?说白了,人家这是能赚伱的钱而不赚,能不为你考量而为你考量。这叫什么?这就叫仁义啊。总不能人家好心办了好事还落个骂名,那些什么钱都赚了你的,倒成了好的?没有这个道理。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讲透了,马上就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尤其几位大概都是家住南城,经常来逛的主儿。
都说近年天坛的改变之大,闻所未闻,而且隐隐有为其自豪之感。
有人还说天坛在园外办的坛宫饭庄也很实在,楼下小吃店供百姓的就便宜,和楼上办酒席挣外国人钱的两码事。
反过来,地坛的仨人全哑巴了。
别说司机脸红了,有点枉做小人的尴尬。
两个当领导的,更不由得要琢磨这话里道理,咀嚼心里的奇妙滋味。
然而,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
因为免不了有好事者起哄,故意半开玩笑问老爷子。
“大爷,您这么替天坛说好话,不会跟这公园的人沾亲带故吧?是不是您儿子闺女在天坛工作啊?要不就是您是这儿退下来的职工?”
结果,招得老爷子就又补了一段。
“哎,你还真敢想。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天坛公园现在的待遇肯定不差。可惜我呀,没那福气,就是个普通的工人。儿子闺女也是工人。我夸天坛,纯粹是就事论事。因为天坛公园的领导就是厉害,才能把公园给弄得这么好。”
“你还别撇嘴,咱远了不说,就说眼前这些地道的彩活儿,我就得说人家懂行。什么叫彩活儿?像咱身后头这彩牌楼,还有这队前头的彩亭,都是彩活儿。这是咱们京城独有的扎彩手艺。但凡搭建各式牌楼、亭台楼阁、祭台、戏台、经台,然后加以彩饰,那叫硬彩。如果只以彩绸、彩布结成绣球,悬挂于门楣或楼台殿阁的前脸,那叫软彩。”
“你们年轻人大概是不清楚的。过去但凡京城有重大的活动,不管是官家的,还是商家的,又或是民间办红白事,都要这么来装饰挂彩。彩活儿越多,就越显隆重。张灯结彩,这词儿就打这儿来的。而说到底,这门手艺正经出处其实来自佛教。所以庙会和各种佛事更是不可缺少扎彩匠人的手艺。”
“听明白了吗?这才是庙会最鲜明的传统特色。只可惜啊,后来渐渐的,就没人舍得掏这份钱了。这么些年了,随着庙会停办,一直就没再见过。我都没想到,今儿逛天坛,再这儿居然又见着了。就冲这彩活儿,今儿来这趟就值了。你们就开眼吧。离了这儿,想看都没得看去。”
“另外,别嫌我啰嗦。我还得再说说人家这免费茶水办得好。为什么呢?倒不是我这人喜欢占小便宜。而是因为传统的京城庙会,就一定少不了茶棚。过去的庙会,茶棚表面上是一个歇脚喝茶的地方,但其实更像一个临时的庙宇,因为在茶棚里喝茶得先拜佛像。以前到妙峰山进香,从德胜门起,每三里就搭一个茶棚,实际上就是在一路上不断强化内心信仰。”
“虽然现在咱们都不讲究拜佛了,可大家伙儿能凑在一起喝喝天坛给的茶,能沾沾这祭天之地的福气,这也很好啊。你们再看看人家这彩亭搭的,富丽堂皇,正经皇家规制,喝了这儿给的茶,保准儿今年一年都顺顺当当。这是福茶啊。是不是?”
“所以别看大家都管天坛游园会叫洋庙会,可要我说,人家天坛在这恢复传统方面一点不差。甚至改良改得满好,人家就是替咱老百姓想得周到。总归是比那些弄些杂耍,弄点小吃,就告诉你这是庙会的地儿,用心多了。你们大伙儿说,这样的天坛,我能不夸吗?”
就这套话说出来,比刚才的还管用。
好多上岁数的人都由此感同身受,不觉纷纷赞叹,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年轻的呢,虽然没有这种久违的心情,可也当长了见识,为排队解了闷儿。
尤其老爷子说的那句“福茶”,最是讨喜不过,让大家受听的。
原本好些无意喝茶的人,都因此有了兴致,居然不急着往里走了,转头跑后头排队去了。
连那刚才起哄那主儿都拱手说,“大爷,您说得真好。我算明白了。就冲这‘福茶’,待会儿我也得多喝他一大碗。”
不得不说,这扬名吸粉的效果,是宁卫民本人都万万想不到的。
唯有地坛来的三位,脸上有点讪讪然。
不为别的,这老爷子夸天坛就夸天坛吧,结果末了,居然还当面打脸,把他们给骂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合着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天桥的好艺人都抓手里了。
竟然不如几个彩活儿,一个茶摊儿,得人缘,口碑好。
这哪儿说理去!
让他们脆弱的小心脏怎么受得了啊?
然而矛盾的是,别扭归别扭,他们表面上既不能流露出来,同时也没法不承认,自己确有不足。
真是吃了没见识的亏了,把办庙会这事想简单了,才导致徒有其表,流于形式。
像副园长马上就吩咐司机。
“相机带了吗?赶紧拿出来,把这些都拍下来。”
书记也跟副园长小声合计。
“回头想想办法打听一下,找找这牌楼、亭子都是谁做的?要是不贵,明年咱们也用这个。”
“是是,还有这免费茶水。我觉得也挺好的。咱们回去要不要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样学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