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九月,卫清楼坐在矮桌上,脸被江风吹得微凉,他遥遥地见着祝嘉鱼走过来,只觉得自己还没喝酒,便先醉了。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又要去拿酒。
冯质果然在朝堂上弹劾他不满沈召,蓄意谋杀此人。
可是他和沈召交好是事实,沈召死后他向皇上请命彻查真凶是事实,如今因为好友亡故,他意志消沉日日饮酒也是事实。
冯质的弹劾根本站不住脚,连累常悲秋也被皇上借故敲打了一番。
如今风波初定,他的戏还得做下去。
他拎了酒壶起来,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按住,他拎着酒壶的手一抖,酒水便洒在了衣襟上,祝嘉鱼也是一怔,她抬起头来,难得有些呆滞:“我不是故意的。”
卫清楼失笑,在意识到祝嘉鱼此刻正伏低了身子,甚至按着他的手时,他却又有些笑不出来。只觉得被她触碰到的指节,被酒水洇湿的胸口,从内而外地烧灼起来。
他喉结滚动,嗓音微哑:“没事。”
祝嘉鱼很快将他手里的酒壶夺了去,在他身边坐下:“近来总见你喝酒,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她没有提书剑,也没有说沈召,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卫清楼轻笑一声:“你关心我?”
他看起来轻佻又散漫,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初识的那段时间,他还是天真无忧、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可是祝嘉鱼却还记得在萧府门前,还有前些天在江边时看见他的萧索的模样。
她淡淡垂眼,终究冷不下脸来:“不想说就算了——”
卫清楼打断她:“你想听,我怎么会不说。”
“你走之后,淞江城来了新的县令,叫做沈召。我看不惯他老学究一般的为人处事,他也看不惯我名门出身的骄矜做派。”
大抵他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行事,凭的便是意气二字。后来他们又因为意气相交,总算撇下了成见,成了忘年交。
沈召这个人着实小气,摘他一朵花他能拿着扫把追你半条街,但他看你顺眼,也能将自己存了二十年的酒分你半坛。
他也不懂什么叫玩笑话,对什么都较真,很容易生气。但转眼你同他解释清楚了,他又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同你勾肩搭背,谈天侃地。
但就是这么鲜活的一个小老头儿,永远地长眠在了榆溪冰冷的水底。
他说,到淞江上任之前,他曾找算命先生起过一卦,算命的说他这一遭是有去无回。他这一生无妻无子,也不知道自己死时是什么光景,于是便在一回月夜里借着酒劲交代卫清楼,若他死了,便将他尸身火化,留下一捧骨灰,撒到榆溪水里。
“我这一生还没访过名山大川,也没去过繁华地界,将来这水流到哪里,便也算带着我的魂灵去向了哪里。生前没被成全的事,死后若能圆满,也不算辜负人生来此一遭了。”
他上任淞江也是从榆溪来,榆溪有个渔家女儿,同他年少时喜欢过的女子长得很像。后来他再没时间去榆溪,心里却总是念着这个地方。
算算时间,那女孩真是他那故人的孙辈也未可知。
卫清楼当时没拆穿他,心里却总觉得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守在那人身边,也想问问他怎么不去打听打听看,万一真的是呢。
只是有些话初时没问出口,后来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祝嘉鱼沉默半晌,拿起酒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卫清楼望着她,再度笑出声来。
“不是来劝我别喝的?怎么自己倒喝上了?”
祝嘉鱼不说话,又斟了第二杯。
卫清楼唇角的笑渐敛,等她斟第三杯时,他从她手里将酒杯夺走。
“他不会白死的。”卫清楼注视着她,“别喝了。”
祝嘉鱼眨了下水润的眸子:“那你还喝吗?”
卫清楼这才明白,原来她在这里等着他。
可他也没办法。对上她,他总是能轻易地心软,轻易地抛下原则,丢盔卸甲。
“我也不喝了。”他哑声说。